第六章 第五节 松下
回到草楼，李真果便在自己所住的一间草屋睡下了。
秋天的太阳悬挂在纤尘不染的天空上，淡淡的余晖射进窗户里。躺在草席上，李真果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。他努力地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，可是，坚持不了一会儿，脑子里又开始胡思乱想。
他无奈地盯着草扎的穹顶，一直到夜幕降临，才终于睡去。然而，午夜之后，他又醒了，再也没有睡着。他想起了未婚妻，紫竹那双凄绝的眼睛在他的脑海里浮现，心一阵阵揪痛。
月色如水，泻了一地。他翻身起床，出了草屋。站在草楼的栏杆边，望着悬挂在夜空上的一轮明月，默默地沉思着。
蓦地，他看见松树下，坐着一个老人。清朗的月光披洒在老人的身上，如雪的白发，紫色的道袍，像仙人一般。难道是师父吗？他揉揉眼睛，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。当他再次定睛望去，松下真坐着一个人。
他奔跑下了草楼，朝老人走去。他确信，是师父。只是，老人不是说睡觉了吗？怎么这大半夜坐在这里呢？他感到一阵疑惑。
来到近前，他不敢惊扰闭目打坐的老人，悄悄地站在身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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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过来坐吧。孩子。”老人开口道，却并没有回头看他。
李真果像被催眠一样，恭顺地走过去，盘腿坐在老人的对面，叫了一声：“师父！”
他正要说话，老人摆摆手，微笑地看着他，说：“睡不着，是吗？”
李真果诚实地点点头。
老人并没有责怪他，用慈祥的目光注视他，眼里充满了理解。静谧的月光里，李真果感到这里笼罩着一种神秘的气氛，眼前的老人身上散发着一种宁静和安详的气质，完全与平时的疯癫之状不同。他甚至有些怀疑，这是师父吗？
他感到，疯癫老道仿佛不存在了，在他面前的，是一个老人，一个神秘的高人。
“因为你的心是乱的，你没有真正宁静，也就是说，你还没有进入虚空。”老人平静地说。
“虚空是什么呢？”李真果难以理解，虚空不着边际，抓不住，摸不着，就像玄之又玄的道。
“对，它是道。”老人说。
师父的读心术太厉害，连我想什么都知道。李真果吃了一惊。
“虚空是大道的本体常态。它无边无际，无形无象，不受时空限制。它是无限的，没有边界的。你不可以把它抓住，也不可以把它变成一个东西。它是有非有，是无非无，是色非色，是空不空。”
见李真果似懂非懂，老人又说：“怎么理解呢？这个虚是自然而然的存在，是本来的存在。无所谓有，无所谓无，它都在那里。但是这个虚不是死寂的东西，它又是无穷无尽变化的，具有无限的生机。一切事物都在里面产生、发展、演变。”
李真果福至心灵，领悟道：“这个虚就是道。有没有世界它都存在着，在混沌未判、宇宙万物未形成之前就存在着，它是无边无际的一片虚空，然后在虚空里划分阴阳，由阴阳的变化才有了万物，有了世界。这个虚空把世界包裹在里面，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又从虚中发展变化，从无到有，从有还无。我这样理解对吗？”
他发现，老人所讲的这个虚与道是相互联系的，是道的本来面目。我们看不见道，但它却存在着。就好像我们看不见空气，但并不表示空气不存在。他再一次深刻地了悟虚无妙道，大道玄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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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人嘉许地点头，对李真果过人的悟性，并能融会贯通，举一反三，是很满意的。
“对于修道来说，当你真的进入虚空的境界，你就跟道统一了，跟天地万物相通了。当你回到虚中，就是老子所讲的‘致虚静，守静笃’的那个宁静状态，那么你就会得到一种能量，产生本性的智慧的光芒，见到本来的自己。”
李真果被老人越来越深入的话吸引住，觉得自己听到了从未听过的、新鲜的、深奥玄妙的道理。
“我不是我吗？怎么还有一个本来的自己？”李真果不畏艰难地发问。曾经无尘道长跟他讲过惠能法师关于“本来面目”的佛理阐释，虽然他有所开悟，但仍然还有许多疑问待解。遗憾的是，他还没有弄清楚，无尘道长便仙逝了。
“又回到先前的问题。”老人手抚白胡子，缓缓地说，“为什么你睡不着？因为你的心性乱了。这个心性就是本性，是你本来的自己。但是它迷失了，混乱了。你需要回到虚中，重新把它找回来。”
“可是，我怎么找到自己的心呢？见到了以后，我又怎么静下来回到虚中？”李真果问道。
“很好的问题。”老人满意地说，“如果能够被你看见的，能被你感觉到的，能被你知道的东西，肯定不是本性，不是你的真心。无论是佛家讲的见性，还是道家讲的修性，实际上是说，通过你的那个意识的光芒，显现出自我心中自然存在的本性。”
“那么如何通过你意识的光芒，显现心性？”老人把目光投向李真果，却并不要他回答。
“打个比方。”老人又接着说，“你为什么无法睡觉？因为你的胡思乱想。这些杂念就像天空聚集的一朵朵乌云，遮蔽了太阳的光芒，也就是遮蔽了你意识的智慧的光芒。于是你的心里就一团黑暗，一团糟。这个时候，你的心神不定，有无数的牵挂、痛苦、烦恼，在想这个，想那个。”
李真果陷入了沉思，师父所讲的正是我现在的状况。他联想到自己练功的时候，虽然也一度心无杂念，但是，当夜深人静的时候，那些杂念的乌云就会聚集在脑海，无法安宁。其实自己没有真正回到虚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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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意识的光芒一直存在着，只是你没有开启它。当你有意识地用智慧的光芒观照内心，乌云就会散了，杂念也就去除了，然后你就会体会到心性的那个虚空，感受到你的真心，全无挂碍。”
李真果寻思，这意识的光芒怎么照进去呢？我进不去，怎么办？师父讲的这些都是理论，是道理，可是，具体怎么做呢？
老人看透了李真果的心思，微微一笑道：“所以，这就要修炼了，要下很大的功夫。通过修炼的功夫，‘凝神调息’，把你散在四方的心收回来，把精神意识收回到身体里，才可以突破那些杂念的乌云，去掉障碍。这就是‘三关修炼’的第一步，从筑基开始，调心、调息、调身，克制私欲，使身心安然泰定。”
“然后呢？”急性子的李真果问道。
“当然就是进入炼精化气、炼气化神，炼神化虚‘三关’了。初关是修命，中关是证性，上关是还虚。这就是丹家主张的性命双修。这又回到先前的话题了。”
性命双修？这又是一个新鲜的术语。李真果越来越被老人的讲解所吸引，就像拨开一层又一层迷雾。暗道，原来炼精也好，炼气也好，炼神也好，核心就是性命双修。但这个“性命”是指什么呢？
老人一眼看穿李真果的心思，接着讲道：“所谓性命双修，是指人体生命由两大部分构成，一个是性，一个是命。什么是性？什么是命？这个性是指神。先前我给你讲过，神分先天后天。先天神为元神，指人心中的真性，是我们的精神，是道潜藏在我们身上的纯朴的真心。后天神为识神，这个你已经知道，是从先天神分离出来的后天思虑之神。”
“我知道了，这个命是指精气，为身体的气血形骸。”李真果兴奋地接腔，“它又分为先天和后天。先天为真一之气，虚无之气。后天，是我们能够感觉到的身体的气流，包括呼吸。在后天的生命中，我们的心已经受到了污染，是妄想的，是乱动的，所以，我们要把那个真心找回来。”
他已经深深记住了老人每一句话，并且能融会贯通，举一反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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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人嘉许地点点头，又继续说：“性命双修的最终目标是还虚，还虚才是真谛。这是丹道修炼的返还功夫境界。打个比喻，就是朝着逆行的方向，往里走，向内在关照，向真正的生命的方向走，回到它自身，回到了自身的恒常、先天的状态中，回到大道的源头里。‘逆’是老子思辨的哲学思想，‘反者道之动’，道向着跟它相反的方向变化、运动，循环往复，也是道教修炼的一个重要方向，通过不断的返还功夫去修炼，最后还虚合道。”
老人四两拨千斤，轻轻地拔开了一层又一层迷雾，李真果感到眼前越来越明亮，思路也越来越清晰，找到了方向。
疯癫老道看了他一眼，又道：“什么是还虚呢？想必你已经理解了。”
“所以我们道家内丹学强调的就是这个虚。”李真果回答道，“虚即无极之处，即人本来的真性，本来的先天状态。还虚就是复归无极，使人的真性圆满呈现，回到宁静的真我状态，回到真正的生命中，与道合一。”
老人满意地点头，又反问道：“什么是真正的生命？”
“这个……”李真果有些茫然。
老人并不责备他，继续说：“道家主张性命双修就是修心，心才是我们真正的生命，真正的本性。这个心是我们的先天之心，也就是先天之性没有被后天的欲望污染的先天状态。修炼，就是要找到被我们后天遮蔽的你的真心，见到我们的心的真实状况，那个真实的自己，也就是真我。
“那么，怎样才能找回真实的自己呢？首先要让心静下来，进入很宁静的境界，认识你自己是谁，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我。你的身体，你的呼吸，包括你的名字，你的身份，甚至你的思想，都不是自己，你只是寄托在里面，跟你真正的生命没有关系。”
老人的话，深入浅出，让李真果大开眼界，他从未思索过“我是谁”这个问题，以为这根本不是问题。现在，他不得不开始认真思考它。我不是我自己，我又是谁？
“我是那个‘真我’，你只是没有发现它的存在，它是每一个人都有的先天本性，心中的本性，真我的实相，也可以说是‘德行’，是我们的道德生命，是从道里面来的，与道相应。但它在我们的后天生命当中，被欲望和烦恼所遗忘了，所蒙蔽了。当今乱世，朝廷腐败，人心混乱。修道就是让我们回到真我里面去，回到大道里面去。人心和谐了，世道就和谐了；人心清静了，世道就清静了。”
李真果回味着老人的话，沉浸在深深的感触中：如果世道清静，又怎么会山河破碎，国仇家恨？如果人心清静，又怎么会有哪些贪婪凶残的清狗草菅人命，欺良霸女？一想到这些，他胸中悲愤难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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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孩子！”老人慈祥地注视着他，语重心长地说，“老子说，道生之，德蓄之。天地万物皆来自道，又成于德。道以其清静无为，回归自然的本性来化生万物，德化有情众生，以德养护万物，从无想过要得到什么回报或想得到什么，无欲以待万物。而人类社会，若以尊道贵德、清静无为、齐同慈爱、抱朴守真的思想治世修身，世道将会和谐太平，人们也就会远离疾病与痛苦，摆脱烦恼与厄运，获得安乐与喜悦，生命也将得到升华。”
“原来这才是修道的意义，是我们生命的真正意义！”李真果内心激动不已，他仿佛看到，无为无欲的道，以无与伦比的慈善，等待他心灵归复纯真，等待他将遗失的德行修补完整，再造自己的道德生命，直返大道。
“修道的意义，在于通过不断地人生修炼，让自己达到至真至善的道德境界，去济世修身，成就生命真正的意义和永恒。这便是金丹大道的真义。对吗？”
说完，他期待地望着老人，一双深陷的大眼睛像明亮的星子。
老人手抚白胡子颔首微笑，对这个得意门生的领悟力，实在非常满意。
“生命里有很多的追求与烦恼，是没有意义的，你要知道如何去寻找有价值的生命，找回自己，就要把不定的心神收回来，使身心合一，心息相依。”
老人停顿片刻，又道：“这又回到炼丹的问题上来，炼丹就是把我们的身体当作一个炉子，我的元神为火，这个呼吸就是炉子的风箱，煽风点火，控制我的胡思乱想，使心回到老子所说的‘致虚静，守静笃’，不再在过去未来里面跑来跑去了。”
“我知道，这是老子的无为大法？”李真果灵光一现。
老人嘉许地点头，接着说：“以清净、无为、自然做药引，持中守一，使自己静下来，放下来，进入定静的境界，这与睡功极为相似。重在无为而睡。当你真正进入无为的境界，你就悟道了，得到道了。内丹学很高深，但也不神秘，你以后会慢慢悟出的。”
李真果望着月下老人若童子般的面容，不由好奇地问道：“得道的人都会像师父一样鹤发童颜长生不老吗？”
老人大笑，没有回答，算是一种默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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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师父，您得道前，做什么？”李真果又问道，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闪着问号。
老人答：“睡觉。”
“得道后呢？”他又问。
老人回答：“睡觉。”
“那何谓得道？”他不解地问。
老人似乎预料到他会这么一问，莫测高深地说：“得道前，睡觉时，想着怎么才能入睡。得道后，睡觉就是睡觉。”
原来这就是无为而睡啊。李真果醍醐灌顶。
老人接着启发他：“当你想练睡功的时候，就比如你累了一天，还想东想西，这怎么睡啊？又比如你想着那个意识的光，怎么看不到光啊？光一直在你的意识里，从来没有丢掉。是因为你执着于一物，你意识的光就无法显现。无为则静。睡中无私无虑，混混沌沌，恍兮惚兮，至人无梦。这就是陈抟老祖蛰龙法的根本。”
蛰龙法？李真果听得如痴如醉，整个人兴奋起来。“我现在可以学陈抟老祖的睡功吗？”他性急地问。
老人微微一笑：“陈抟老祖传有睡功秘诀三十二字，叫作蛰龙法。龙归元海，阳潜于阴。人曰蛰龙，我却蛰心。默藏其用，息之深深。白云上卧，世无知音。”
李真果一边揣摩，一边将秘诀窍要牢牢记在脑海。
“你初修睡功，还不可能一下子定静入睡。我给你讲一个方法。”老人又说，“存想你的身体，如水晶一样透明。又好像安睡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，下面空洞无底。同时又存想像龙一样地盘曲环绕藏于海底。”
“可是，师父不是要我忘掉一切吗？”他打断老人的话。
老人没有责怪他，点点头，说：“慢慢地，你的心神气息一起进入到完全虚无、完全宁静的境界，与天地万物鬼神相通，身心同归万化。天地万物的清和之气自然回到你的身体里，归于丹田之内，也就是龙归元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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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时，李真果忽然感到像被催眠一样，一阵睡意袭来，眼皮合了起来。今天，老人给他讲了这么多，他需要慢慢地消化。
慢慢地，他不由控制地倒在冰凉的岩石上，睡去了。但是，他的耳畔依然回荡着老人的声音。
“这时候，你生命的元神调动起来。”老人看了一眼睡着的他，继续说，“最后你的存想全部丢掉，物我皆忘，甚至连蛰龙法三个字都统统忘掉，如佛教《金刚经》里所说，一切有为法，如梦幻泡影。”
睡中的李真果起初感到自己卧于平静无波的水面上，渐渐地，混混沌沌，浩浩荡荡，恍兮惚兮，好像进入了虚空之中，仿佛连身体都不在了，天地间一股清和的自然之气在身心内外鼓荡、环绕……
“炉里近为药，壶中别有天。欲知睡梦里，人间第一玄。”老人起身，笑呵呵吟唱着，踏着月色而去。
此刻，李真果枕着岩石，像龙一样侧身盘曲而卧，如水的月光照着他熟睡而安详的面庞，他好像置身在无边无际的光明中，进入一个至真至纯的光景里。
（第六章第六节待续）
震撼来袭，故事更加精彩…….
